一

杭州的6月，夏天才算是真正拉開序幕。蟬在行道樹上不知疲倦地歌唱，潮濕的空氣中涌動著一股悶熱。

那天下午，彭清林像往日一樣，騎著電動車從出租屋出發。他剛剛接到一個單子，把一部手機送到濱江區。這是個陰天，天幕上鋪著灰色的雲層。彭清林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周圍的一切都那麼熟悉，畢竟，他在這座城市裡來回穿梭已經快兩年了。

1點多的時候，彭清林到達西興大橋。橋上圍了很多人，黑壓壓一片，目光齊刷刷地望著橋下的錢塘江。

彭清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奇心讓他停了下來，往江面望去。這時，他看到一名長發女子正在水裡掙扎，眼看著就要沒進水裡。周圍一片嘈雜，有人在撥打報警電話，有人跺著腳對女子喊著什麼。

再不救就晚了！彭清林來不及多想，三兩下脫下外套和鞋子，就往前沖。

身邊一個人對他喊：“你要干什麼？”

“救人呀！”丟下這句話，他麻利地翻過橋邊的圍欄，站在橋欄外面一條窄窄的水泥縫上，面對江面，雙手反抓住欄杆。

眼前豁然變得空曠，他這才發現，這比隔著欄杆看到的要高很多。他一邊掏出手機往地上一丟，一邊驚叫了一聲：“有點高呀！”

他目測了一下，橋面離江面有四五層樓那麼高，在那一兩秒的時間內，他心裡涌來一陣害怕，這樣跳下去十分危險，但他顧不上想后果，只是在大腦裡飛快地一閃而過——以什麼樣的姿勢落水才會對身體的傷害小一點。

彭清林出生在湖南桑植縣走馬坪白族鄉的一個小山村，小時候經常去河裡玩水，有過一次難忘的經歷。

那一次，他從橋上直接往水裡跳，三米多的高度，整個身子直接拍在水面上，他頓時覺得像扑倒在堅硬的泥土上一樣，身上傳來一陣劇痛，過了一個多月才緩過勁來。后來，有人告訴他，跳水時最好是雙腳先入水，這樣接觸面積小，既不用擔心嗆水，又能將傷害減少到最小。

回過神來，他雙手一伸一縮，活動了一下身體，有人好心地提醒他：“慢點，慢點。”他似乎沒聽見，再沒有任何猶豫，猛地凌空一躍，伴隨著人群的驚叫和“嘭”的一聲巨響，身子直直地砸進水裡，江面濺起一團高高的水花。

那一瞬間，他的身體像鉛塊一樣重重地往下墜，鼻子裡灌滿了水，一種眩暈感席卷而來，腦子頓時一片空白。頭浮出水面后，彭清林奮力地游向落水女子，雙手抓住她的身體，一邊吃力地游動，一邊四處張望，他發現橋墩是最近的地方，上面有供攀援的鐵條，隻要游到那裡就安全了。

嗆水加上驚嚇，女子已說不出話來，但意識還清醒，她沒有掙扎，盡力配合營救，任憑彭清林帶著她往橋墩游。橋上有人拋下幾個救生圈，兩人抓住救生圈，好不容易游到了橋墩，等待救援。

很快，杭州上城和濱江分局的派出所民警、水上治安分局的快艇都趕來了。民警把女子拉上快艇，要彭清林一起乘快艇去碼頭。彭清林打量了一下，碼頭離橋有一段路程，一來一往，要耽誤不少時間。他惦記著沒送完的訂單，要是延時送達，得扣分，對方可能給差評。他婉言謝絕后，以最快的速度向岸邊游去。

上岸后，他麻利地穿上鞋子，套上外套，抹了把臉上的水，撿起地上的手機，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來不及了！”顧不上全身嘀嘀嗒嗒正掉著水珠，在眾人的歡呼和目送中騎車離開。

一路緊趕慢趕，結果還是遲到了十幾分鐘。彭清林一再表達歉意，對方只是微微一笑，並未和他計較。彭清林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二

彭清林趕緊往回走。悶熱的風掀起他的頭發，很快把濕透的衣服吹干了。天還是陰沉沉的，太陽藏在灰蒙蒙的雲層裡，對快遞職業來說，這是難得的好天氣，不用淋雨，也不用承受暴晒。彭清林想趁著這樣的好天氣多送幾單。

接著送完一單后，一陣疲憊突然襲來，尤其是屁股特別痛，幾乎不能挨坐凳，腰也不能左右擺動。他想，也許是落水時姿勢沒調好，幾乎是坐下去的，受力面積大，受到了沖擊。疼痛難耐，他決定不再接新單子，掉轉車頭，回到了西湖區古蕩街道的出租屋。

推開門，還來不及歇息，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望江派出所打來電話，讓他過去一趟，做個簡單的筆錄。

一進派出所，媒體記者們圍了上來，話筒、閃光燈、攝像機一齊對著他。這樣的場面，彭清林還是第一次見到，突然間被夾在人群中，他腦子有些恍惚——一件小事而已，怎麼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彭清林還不知道，有人把他跳水救人的視頻發到了網上，現在，他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名人。

接受完採訪，回到出租屋，屁股比剛才更痛了，背也開始痛，一躺到床板上，一陣劇痛傳來，隻能勉強靠在床頭，盡量讓屁股和背部懸空。

第二天，疼痛難耐的彭清林來到醫院，經過全面檢查，醫生說，由於從橋上跳下沖擊力太大，導致他胸椎壓縮性骨折，需要住院治療，幸好內臟沒有損傷，不會留下什麼后遺症。

這樣的結果讓醫生長長地吁了口氣，他們說：“不可思議，真是太幸運了。”那天，正是退潮的時候，事后經過測量，橋面離江面有十二米，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胸腔所承受的壓力相當於五個成年人同時壓下來，腿部所受的壓力高達六七百斤。

聽醫生這麼一說，彭清林感到一陣后怕。有記者問他：“當時你怕不怕？”彭清林不假思索地回答：“怕，當然怕啊，這麼高誰不怕呢？但救人要緊，顧不上怕。”

在醫院裡，彭清林想得最多的事就是盡早康復，好離開這裡，繼續自己的工作。救人的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父親彭輝義在溫州打工，看了朋友當天晚上發來的視頻后才知道這事，趕緊打電話給兒子，一再詢問感覺怎麼樣。電話那頭，父親顯然十分焦急：“你總說沒事沒事，看完視頻，我嚇得差點暈過去了，從那麼高跳下去，我擔心你受傷。”

彭清林輕描淡寫地說：“爸，我沒事，你隻管放心。”

三

住院期間，有一天，被彭清林救起的女孩來到醫院。這個女孩二十來歲，被救起后身體沒有大礙。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彭清林，她淚流滿面，覺得是自己把他害成這樣，隻怪自己一時糊涂做了傻事。

投水的那一刻，她萬念俱灰，到水裡后，卻猛然省悟過來……她對彭清林說：“感謝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彭清林見女孩依然郁郁寡歡，便將自己的經歷講給她聽。

選擇杭州之前，彭清林去過很多地方，從事過多種職業。溫州、上海、廣州，賣過飯團，擺過燒烤攤，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干過。身材單薄的他，和很多年輕人一樣，不甘平庸，心裡始終裝著夢想。

在攢下一筆錢后，2016年，他做了一件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騎上一輛自行車，背上最簡單的行囊，他獨自從廣州出發，一路穿山越水，到達拉薩后，坐車到北京，再從北京騎行回到廣州。

那年6月，一個晴朗的日子，彭清林騎著車經過藏區時，突然下起了冰雹，氣溫急劇下降。穿著單薄的他凍得直打哆嗦，冰雹砸在身上，一陣陣刺痛。

“年輕人，快進來！”循聲望去，彭清林看到一位大叔正在朝他揮手，他跌跌撞撞地進了屋子。

屋子不大，陳設簡單，中間放的盆燒著通紅的火炭，一種家的溫暖扑面而來。“快把衣服脫了，要不感冒了就麻煩了。”大叔呵呵笑著，端來一杯熱茶，還拿來了一件羊皮襖。

穿上暖和的羊皮襖，連喝了幾口熱茶，彭清林眼眶突然紅了。

這趟千裡走單騎，他見識了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更見証了陌生人的善意。這讓他堅定了內心的想法，繼續走下去，去一座理想中的城市，在那裡安頓下來，認真生活。

2021年秋天，彭清林來到杭州，游歷過西湖和周邊的一些景點后，他輾轉於街頭，留意到這座城市一個特別的地方，但凡行人過斑馬線時，不管有無紅綠燈，車輛都會主動停下來，讓行人優先通過。這個細節打動了他，他決定留在這裡。喜歡騎行的彭清林，成了一名奔波於大街小巷的外賣小哥。

外賣生意不錯，每天早上7點出去，到凌晨回來，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跑一百多單，雖然累了些，但收入還算不錯。

彭清林對女孩說，我們都是年輕人，在外打拼，難免有壓力，給自己放個假，看看祖國大地上的美景，想想美好的事情，調整心態，好好生活。

從醫院出來后，彭清林依然像以前一樣，騎著那輛電動車早出晚歸，走街串巷送外賣。他覺得，健康真好，每天都能踏踏實實地工作，真好！

四

好事傳千裡。

臨危不懼，凌空一躍，浪濤之上那個矯健的身影，感動了杭州，也感動了許多人。

因為彭清林的義舉，杭州給予他獎勵，可以在三年內向評選推薦地申報戶口遷入登記，並給他頒發了“見義勇為二等功”，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授予他“一等治安榮譽獎章”，外賣平台授予彭清林“先鋒騎手”稱號……最讓彭清林想不到的是，當地一所高校向他發出了學習深造的邀請，“真是沒有想到，這輩子我還能上大學。”彭清林感到特別開心。

家鄉也沒忘記他。桑植縣委、縣政府給他十萬元慰問金，為的就是弘揚善意行為，匡扶人間正氣。有一位株洲的網友聯系到他，要給他捐贈十萬元，彭清林幾次謝絕，但對方執意要捐。彭清林說，那你就捐給我們的教育部門吧，用來改善學校的條件，讓孩子們有更好的學習環境，接受更好的教育。后來，那十萬元捐給了縣教育局。

初秋，彭清林從杭州回到了桑植，這是他救人后第二次回鄉。彭清林回了趟走馬坪白族鄉的老家。那是個偏僻的小山村，離縣城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山路七彎八拐。外婆家的紅磚房子坐落在山腳，門前的田壟裡，稻穗低垂著頭顱，正在由青轉黃。東一片西一片的玉米，葉子已暈染上秋色，高高的玉米棒舉在稈上，等待著主人收回家。

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對他來說是那麼熟悉。父母在溫州打工，幾年難得見上一面，他打小就學會了自立，喂豬、放牛、做飯，甚至是種花生、收玉米，這些事都會干……彭清林徘徊在長滿荒草的屋坪裡，31歲的他想起了許多過去的事情。寂靜的山野，夏天悠閑的午后，漫長冬天裡的風雪，孤獨的童年，對遠方的憧憬，還有爺爺奶奶跟他講過無數遍的賀龍元帥兩把菜刀鬧革命的故事。

9月初，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在桑植縣舉辦的“彭清林愛心公益中心”捐贈現場，彭清林將之前獲贈的部分愛心款，捐贈給二十四名家鄉貧困學子。他說：“因為以前被人幫助過，溫暖過，改變過，所以我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傳遞愛心、幫助他人。”

愛心在傳遞，善舉正延續……(方欣來)

《 人民日報 》（ 2023年10月11日 第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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