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瀘溪的煙火

王躍文
2025年01月15日10:29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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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們踏足山河,去尋訪書中的舊友,或者翻開書頁,去開啟精神的遠行﹔當我們在節氣裡體會天地的變化,或者在民俗中領悟傳統的意味,我們都在切切實實感受文化的影響。文化的韻味不僅在典籍中,更在生活裡,流淌於衣食住行的每一個細節之間。發現文韻,便是發現生活的詩意與美好。本版集中推出一組作品,與讀者朋友一起尋味生活中的文韻。

  ——編  者

  

  我同瀘溪的緣分,皆拜文學所賜。年輕時讀沈從文的《湘行書簡》《湘行散記》,知瀘溪有奇山秀水,河岸絕壁高處洞穴裡還擱有神秘的赭紅色箱子。沈從文曾在船上觀看瀘溪人五月十五賽龍舟,熱鬧一整天,吃過晚飯,清風朗月,河面上,頭包花帕的競渡后生仍不想散去。讀沈從文寫瀘溪的文字,那時歲月真是清苦,但人們耕織勞作,討船上的生活,上集鎮做買賣,唱歌看戲,敬神祭祖,安靜地過著日子。一個黃昏,沈從文船到瀘溪,聽得“滿江的櫓歌,輕重徐急,各不相同又復諧和成韻。夕陽已入山,山頭余剩一抹深紫……小船上各處有人語聲、小孩子吵鬧聲、炒菜落鍋聲、船主問訊聲”。濃郁的煙火氣息,讓沈從文幾近沉醉,“我真感動,我們若想讀詩,除了到這裡來別無再好的地方了。這全是詩。”沈從文這話是對新婚妻子張兆和說的,卻讓我這半個世紀之后的青年生出對瀘溪的神往。

  我真的到瀘溪,卻是讀沈從文之后又30年。80多年前沈從文聽得滿江櫓歌的沅水依舊滔滔不絕,我卻尋不到那響起炒菜落鍋聲的老街了。五強溪水庫的尾水淹沒了武溪鎮,起於唐末的瀘溪老縣治不得不搬遷新址。那是仲春時節,我隨湖南作家採風團,乘船順沅水往北,一路風和日麗,山青水明。浦市白沙兩鎮間的沅水是瀘辰界河,右岸高崖壁立,其地屬辰溪,看景卻全在瀘溪。沈從文當年坐船回故鄉,吃住多在瀘溪,看的景致也在對岸崖壁上。我尋看懸崖上的赭紅木箱,偶爾可見,比沈從文看到的少了,但崖壁之上的奇觀卻是萬古不變的。那些出自造化之手的斑駁色彩、奇幻圖式、詭異象形,千萬年之前就已定稿了,甚而崖縫間凌空伸出的那株古柏,多少年之后還會是那不變的姿勢。瀘溪人看了世世代代的好景,我這遠客到此除了昂首凝望,隻有深切的拜服與敬畏。人事代謝,江山卻不會老去。沅水左岸則是瀘溪,間或高山聳峙,間或田疇綠野,間或煙樹人家。河灘處必有柳林,柳林間常有牛群,牛脖上的鈴鐺叮叮可聞。河灣處偶有鵝鴨,白鵝喜歡單腿立於岸邊小睡,麻鴨則不停地扎猛子撈魚蝦。看鵝鴨的人遠遠地坐在柳樹下吹涼風。當年沈從文寫瀘溪百姓,說是“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今天瀘溪柳林下的鵝佬鴨倌,清閑自在也是真的,但他們卻是知道世界的,世界也是知道他們的。

  此后,我便常去瀘溪。去年7月,我再次造訪瀘溪。登臨涉江樓,看沅水浩蕩北去,驕陽之下碎銀閃亮的長河遁入無盡青山。探尋岩門古堡寨,老舊的城垣、望眼、門樓、村巷,令人生幽遠懷想。重游浦市,想起沈從文說此地“出肥人、出肥豬”的調侃,便知這裡從來就是富庶膏腴之地。這次去瀘溪,印象極深的是尋訪沅水河邊的五果溜村。村名頗有意思,細問方知,村上盛產桃、李、杏、棗、梨五種水果,為遠近聞名的水果之鄉。盛暑正午,老少村民閑坐長亭喝茶納涼。水稻已經金黃,快要收割了。各色瓜果都在地裡好好地長,柑橘尚是青綠,梨子剛剛脆甜,香瓜鼓著肚臍,西瓜已結白霜。所謂五果,只是村上傳統品牌,如今其產業產品早已多種多樣,既有現代柑橘育苗基地,又有茡薺產業示范園,還養殖稻花魚,居然還出產南美白對蝦。沈從文在《長河》裡寫呂家坪的柑橘堆放在路旁無人問津,運到外面去也是貨到地頭死。五果溜村卻是組建“村集體+合作社+農戶”統收統銷平台,農戶隻管種出好水果,銷路是不用發愁的。

  那幾日在瀘溪,我特意去吃了當地傳統早餐齋粉。一大早,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家家齋粉店都是滿客,門前頗有排隊等座的客人。我尋一家人客稍稀的齋粉店當街坐下,襯衣早汗星點點。店內鍋灶前熱浪蒸騰,電風扇吹得隆隆響。店家夫婦不太抬眼看人,隻顧手腳忙碌,因為往來都是熟人,反倒少了客套。店家端來齋粉,見我是生人,臉上多了笑意。我也笑笑,低頭吃齋粉。羊脂玉白的粉,素油素湯,蔥花香菜,油炒花生。我喜辣味,又好酸爽,吃的是酸辣齋粉。朋友見齋粉全不見葷,又從旁邊店裡買了鹵雞蛋過來。其實,齋粉素吃極好,不用加雞蛋的。90年前,沈從文在信中告訴妻子,“吃了兩碗白面當飯”,我私忖他講的白面,應該就是我正吃著的齋粉。日子會慢慢變的,但總得有不變的東西,齋粉便是瀘溪百姓不變的日常。一碗齋粉,天下太平。

  《 人民日報 》( 2025年01月15日 20 版)

(責編:唐李晗、羅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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