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池琴韻

鐘林生老人走到老梅樹底下,擺開架式,下腰,踢腿,甩袖,清嗓子,再悠悠地亮開喉嚨。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從大門口探出頭來,隻一晃,又縮了回去。很快,小男孩就被兩個大人拉了出來。他極不情願地走到鐘林生老人跟前,嘟著嘴叫了一聲:“太爺爺!”老人笑呵呵地招呼:“把架子都扎起來,把身子都動起來!”
老老少少四個人,鐘林生老人,他的大兒子、孫子及曾孫子,都是梅池嗡琴戲劇團的骨干班底。晚上,他們要表演嗡琴戲《四郎探母》。
湖南臨湘羊樓司鎮梅池村,隱在龍窖大山深處。小村的老人小孩有事無事,嘴裡便會蹦出幾句嗡琴戲的唱詞。山裡人家遇上婚喪嫁娶、節慶喜事,都少不了請嗡琴戲來熱鬧。悠揚的琴音、質朴的唱腔,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聽著就覺得舒坦。如今嗡琴戲已名列國家級非遺名錄。
村子裡活躍著幾個戲班子,常年在外奔波,足跡遍布周邊縣市。鐘林生老人一家既沒人出去打工,也沒人出門唱戲,他們開了一家小山庄,專門接待來龍窖山旅游的客人。白天端上梅池的特色菜,晚上為客人們唱上一本嗡琴戲。
我和鐘林生老人算是舊識,40年前我被分配到梅池小學當老師。晚飯時,他硬是要我挨著他坐,看了我半晌,說:“肖老師,你在梅池教書的時候,比現在瘦得多呢!”“您老真是好記性,40年啦,那時我才19歲!”他有點吃驚:“一晃40年!怪不得,我都老得走不動啦!”“您不老!往舞台上一站,和40年前沒兩樣!”“哈哈哈哈,這唱戲的,一世都不得老!”
我和老人聊起了戲:“我記得在這裡教書時,夜裡村裡人就愛聚在一起唱戲。”“可不是?我們先祖從江西遷移出來落擔到梅池,快600年了。先祖愛唱戲,用竹筒蒙上蛇皮做成琴筒,用箭竹和馬尾做成琴弓,拉起來嗡嗡響,就被叫成嗡琴。唱的戲用嗡琴伴奏,再配上嗩吶、鑼鼓,很有味道。這戲碼一代傳一代,就成了與眾不同的調調,人稱嗡琴戲。”說起嗡琴戲,老人渾身都是勁。
“這幾百年的戲,是如何傳下來的呢?”我好奇地問。
“師父帶徒弟,一代傳一代!父傳子,婆傳媳。一般爺老子(父親)唱什麼角色,崽(孩子)就唱什麼角色。我爺老子是唱老旦的,我學的就是老旦。但現在不同了,按各人特點,自己選的角,自己拜的師。我崽和孫沒一個願唱老旦,都嫌唱老旦扮相不好看!”老人說到這兒,有點憤憤不平,“不過,我這曾孫子好像對老旦蠻感興趣!我這角色總算有傳人啰!我們一家,我、大兒子、大兒媳、孫子、孫媳婦,還有大女兒,都唱戲。二兒子在鎮裡當公務員,回來也愛唱幾句。現在曾孫子也學上啦!”“您一家就能拉個班子出來啦!”我笑道。
吃過晚飯,走,看戲去!移步村民文化活動中心,偌大的禮堂已滿滿當當。演員都換好戲服,化好妝,隻等鳴鑼開唱。
坐在我身旁的老人,一看也是個老戲骨,一提起嗡琴戲就有說不完的話。他回憶,上世紀80年代,每到農閑時分,村裡的戲班子就會活躍起來,經常外出唱戲。那時候,班子裡也就20來個人,一場戲唱下來,掙的錢全都拿去添置唱戲用的行頭了,沒一個人拿過工資。當時哪想過,今天能唱出這麼大的門道!
“您老唱個什麼角兒呢?”我問。
“我呀,嗓門不好,唱不了角,主要是操持后台,鼓呀鑼呀琴呀嗩吶呀,樣樣都會。”
“這麼厲害!都說鼓是戲的魂,打鼓有啥講究嗎?”
“打鼓的學問可大了,敲鑼打鼓的都要聽大鼓點子,不能各搞各的。大操打花樣、小操打節奏,不能搞混的。”正說著,老人突然想起了什麼,對我說:“你慢慢看,我得到后台去瞧瞧!”
我聽見在老人的指點下,大鼓猛敲三下鼓邊兒,全場一下子肅靜下來,整個山村好像突然被凍住了。1秒、2秒……10秒,老人手一揮,一聲驚雷破空而來,大鼓小鼓、大鈸小镲,如急雨,如冰雹,砸向耳膜﹔緊接著,一聲嗩吶,如閃電,將夜幕撕開一條裂縫,嗡琴聲,如清泉,從那裂縫裡汩汩地傾瀉而出……
一個小孩兒在緊鑼密鼓中翻著跟頭,風車般從后台滾出來,全場一片歡呼。我也忍不住大喝一聲:“好!”再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鐘林生老人的曾孫子嗎?
《 人民日報 》( 2025年03月12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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