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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山,桃花嶺(我與一座城)

王躍文
2024年01月10日09:17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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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到長沙時,岳麓區還叫作西區。我住湘江東岸,長沙人謂之河東。西區在湘江西畔,長沙人謂之河西。五一路從老火車站起頭,一箭筆直射到橘子洲大橋,過了湘江,再往深處去,就到了蔚然橫亙的岳麓山。長沙山、水、洲、城的氣脈就這樣貫通了。

我那時還沒學會電腦寫作,白天忙公事,爬格子寫小說隻在周末或晚上。周末雙休制正試探著執行,一周單休,一周雙休。我很渴望每周都是雙休日,多些時間寫小說。那個夏天,我正在寫中篇小說《秋風庭院》。暫住的斗室熱得凳子挨不得屁股,人坐下去就張嘴喘氣。提起筆來,落紙不是墨水,而是汗水。有個周末,我背著稿紙上了岳麓山。行至半山亭,風過林響,鳥鳴啁啁,心裡頓時清涼。我在半山亭坐下,背靠亭柱寫小說,陽光斜照在稿紙上,金晃晃的有些刺眼。偶爾閉目沉吟,便有兩條金龍在眼皮下的暗紅裡游動。那時我並不懂得保護眼睛,不知眼睛是不能過久盯著強光的。寫起小說來,我腦子動得比手快,隻好龍飛鳳舞地寫。初稿上的字,別人是認不得的,我便晚上再去謄抄和修改。半山亭內並無石桌,隻能以膝頭為幾。游人過亭,三三兩兩,老老少少,或有駐足觀望者。我寫得忘情,視若無睹,隻顧沙沙走筆。寫到得意處,我會笑出聲,或情不自禁搖頭晃腦。游人以我為瘋子也未可知。這部中篇小說是《湖南文學》黃斌先生約的,后來發表在該刊1995年7、8月合刊上。次年,小說獲得《小說選刊》組織評選的全國最佳中短篇小說獎。

那幾年,我陸續寫了六部與《秋風庭院》相關聯的中篇小說,先后發表在《當代》和《人民文學》上,最后結為長篇小說《朝夕之間》出版。這些小說的很多文字就是在岳麓山上寫的,有時是在半山亭,有時在愛晚亭往上一點的放鶴亭,有時在岳麓書院前的吹香亭。放鶴亭我最喜愛,素朴雅致,氣態安閑,仿佛一位飽學先生,舊衣舊鞋,清清朗朗,立於清風峽邊上。放鶴亭中間有個方石礅,刻著“放鶴”兩個大字,據說是為了紀念曾經的山長羅典。放鶴亭游人來往最多,卻大都腳步匆匆,奔愛晚亭去了。我便安坐其間,埋頭寫作,有時還把石礅借為書幾,也不管羅典先生允不允許。

岳麓山是有靈的。我不敢驚動岳麓山上的前聖先賢,但岳麓書院裡的古樟怪柏、麓山寺的六朝神鬆、愛晚亭前的翠竹紅楓,也許皆見過一位年輕人,或低聲吟哦,或俯首沉思,或搖筆疾書。《朝夕之間》裡有位離休多年的地委老書記陳永棟,長年半閉著眼睛獨來獨往,每日清早都在大院裡舞太極劍。老書記去世前寫下遺囑:全部積蓄四十五萬元交作黨費。眾人知此,莫不感佩。我描寫陳老的外貌和性情時,模擬了在麓山寺前屢屢遇見過的一位老者。有天,我坐在麓山寺前寫小說,見一位老者,不僧不道,長辮垂背,手秉寶劍,半閉雙目舞太極劍。我初以為老者是瘋子,卻見他舞起劍來驚風遏雲。我目不能移,待老者收勢立定,忙趨步上前試與攀談。老者卻雙目低垂,轉身下山去了。那段日子,我常在麓山寺前遇著這位老者,卻始終未能同他搭上話,倒是將他的身形寫進小說裡去了。

幾年后,我終於卜居河西,向岳麓山又近了些。我居住的地方叫咸嘉新村,選擇這個地方住家,大半是為它離岳麓山近,距鬧市遠。站在屋頂花園舉目望,遠近皆是綠意蔥蘢的小山,仿佛畫家筆下的青綠山水,隨意一拖一帶,都是氣韻。田野邊美人蕉紅黃連天,鬆竹深處隱現著村舍人家。我的所謂“屋頂花園”,只是房產推銷的噱頭,不過就是個露天大陽台而已。我好種花木,把陽台侍弄得好似小花園。我家的三角梅翻懸到陽台欄杆外面,花開時節火紅欲燃,引得樓下行人登樓敲門爭看。

眼看著四周高樓拔地起,咸嘉新村很快又成了鬧市。熱鬧起來的咸嘉新村倒也鬧中得靜,生活設施極是方便,但我心裡總戀著山野氣,便又向著離岳麓山更近的地方搬了家。我現在的陋居背靠桃花嶺,面向梅溪湖,前湖后山,綠意扑人,極是稱人心意。桃花嶺本就是岳麓山伸出的支脈,為修西二環公路劈開了。我每同朋友說起桃花嶺好,便說:“桃花嶺其實就是岳麓山。”2022年,岳麓山新修了西大門,正對桃花嶺,看看,岳麓山同桃花嶺不又連起來了?

冬日清晨,太陽從桃花嶺上升起來,熱熱鬧鬧照進臥室。由春往夏走,天氣越來越暖和,太陽也慢慢移位。待到酷夏來臨,太陽就照到別的地方去了,我的臥室竟到了陰涼處。從客廳望去,一湖青藍橫陳,陽光下碎金輝躍,晃人眼睛。尤是晴好秋日,傍晚時分,西望天邊騰騰一片夕陽,冶銅熔金,絳紅煙紫,無限光色流瀉湖中,水天相映,絢爛至極,也奢華至極。梅溪湖四季好花,春來桃花如海,夏天紫藤垂地,秋時桂香襲人,冬日梅花幽馥。愛花的人,恨不能時時守在湖邊,寸步不離。我的陋居朝湖的窗前尚有一奇,湖邊往湖心柔柔彎出去兩座小山,以一石橋相連,橋上橋下水如圓鏡,青山白水若青白二魚,環抱依偎,仿佛一個太極圖。我每日晚間散步,要麼上桃花嶺,要麼走梅溪湖。走梅溪湖,環湖有時覺得太遠,散步總要走回頭路。心想,湖心有座橋就好,人們愛走大圈也可,隻走小圈就跨橋而過。不多久,居然心想事成,湖心真建步行橋了。從我家門口上湖邊棧道,一路綠草茵茵,花木扶疏,風荷輕舉,清波粼粼。過橋到節慶島,或略作盤桓,或徑自前行,再上北岸往東走,剛好萬步歸來。

我寫《家山》是在咸嘉新村動筆的,先寫了三十幾萬字。家搬到桃花嶺下梅溪湖畔,我對原先寫的卻不滿意了。於是,另起爐灶,重新開筆。人物和故事有些是先前寫過的,小說的結構和語言卻變了。我偶爾寫到筆鈍,趕緊出門走走。桃花嶺上見到的香樟、鬆樹、麻雀、烏鴉,都會到我筆下。岳麓山中,桃花嶺上,梅溪湖邊,初春的樟樹林新葉老葉雜陳團簇,成鳥雛鳥翻飛,正是我在《家山》裡寫到的樣子。《家山》的筆墨具體而微,庄稼樹木,五谷六畜,花鳥魚虫,皆稱其名。《家山》裡寫到的風物,岳麓山、桃花嶺、梅溪湖及附近鄉村,都能尋到。

2022年12月2日凌晨3點58分,《家山》殺青。我木坐良久,心裡一一跟小說中的人物道別,不舍而悵然。我在床上倒了一會兒又起來,曙色漸明。拉開窗帘,桃花嶺山間霞光萬道,一輪紅日正冉冉而升。望著窗外桃花嶺,恍如家鄉雪峰山飛抵眼前。梅溪湖上起起落落的水鳥,也讓我聯想到家門口的漵水。我到長沙已二十九年,竟有二十三年逐岳麓山而居。不管長沙再怎麼長大,我會永遠住在岳麓山桃花嶺下。岳麓山,也是我的家山。

《 人民日報 》( 2024年01月10日 第 20 版)

(責編:唐李晗、羅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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