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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看湖南|江汀觀景

謝宗玉
2024年03月28日09:23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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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觀景,多會選在能見度很高的晴日,這樣眼睛能夠看得更遠,並且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可仔細推敲,你會發現,著名的“瀟湘八景”多數聚焦在光影暗淡時分。比如瀟湘夜雨、洞庭秋月、煙寺晚鐘、江天暮雪,光線晦暗,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楚。而山市晴嵐、遠浦歸帆、漁村夕照、平沙落雁,等等,其欣賞主體,要麼十分遙遠,要麼霧遮嵐繞、朦朦朧朧,也是看不真切。

所以我覺得,古時候的“瀟湘八景”,主要是用來慰藉心靈,而不是為了吸引眼球。這種特定季節的晨昏景物,眼耳鼻膚,看聽聞覺,都還停留在表層。讓心靈完全沉浸在某種情緒或氛圍中,是一種特別高級的精神休養法。比如洞庭秋月,身邊若無友、無酒、無茶,氛圍缺失了,這無邊景色,怕也會遜色三分。正因為這樣,“瀟湘八景”不以奇、險、怪、絢來刷亮眼睛,而是以沖淡平和來俘獲人心。

江天暮雪,就是一種心境配搭,借景物來抒發一腔幽遠之情。薄暮冥冥,江天一色,整個世界茫茫一片,隻有大朵大朵的雪花,如飛絮漫舞。這時披蓑戴笠,獨處寒江,眼前能看到什麼呢?什麼也看不清。

反倒是心靈借助這薄暮飄雪,像開了天眼一般,紛紛往事與心緒,全部經過了淘洗。

“瀟湘八景”之說,最先見於北宋畫家宋迪的繪畫。這些繪畫並不是臨摹寫生而成,而是畫家根據內心各種情緒,在紙上衍水疊山,虛染雲煙。三湘的遙山遠水,則是畫家烘托心情的素材而已。山有多高,水有多闊,筆下乾坤如何,全憑意境營造的需要,而並非具體的山河。只是后人根據畫中形意,才囫圇將它們的位置確定下來。“江天暮雪”的最佳欣賞地,被安放在了橘子洲。

畫中意象,一旦有了具體位置,其審美就會因人因事、因時因情變得豐富起來。暮,既可指黃昏,也可能是夜晚。季節也不一定是冬季,可能是乍暖還寒的春天。賞雪人可單獨一個,可三五成群。

元代馬致遠的《壽陽曲·江天暮雪》,應該是一種最具代表性的賞雪情趣。幾百年來,它種下了無數文人墨客的詩心。諸多賞雪意象,皆出於此:

“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江上晚來堪畫處,釣魚人一蓑歸去。”

這首純粹的寫景小曲,並不蘊含憂郁愁怨,反倒透著幾分豁達洒脫。雪雖亂舞,但著地即融,氣溫尚可。隻有這樣,枯枝稍沾的白雪,才有梅花初綻的即視感。若是鋪天蓋地,白茫茫一片,哪怕真有梅花,也會梅雪不分。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動人魂魄處,是漁翁內心看似閑散的堅忍,以及由此形成的遺世獨立、超然物外的意境。馬致遠翻新了這個孤寂形象,他認為漫天飛雪的江上,最畫龍點睛的一筆,是那個瀟洒歸去的背影。寒意滿滿的畫面,就此有了一抹暖色。

南宋王之道則描繪出了一幅最平常也最真實的江天暮雪圖:

“凍雲垂地風栗冽,萬裡江天暮飛雪……夜寒獨酌不成醉,臥聽宿雁鳴相呼。”

夜寒獨酌,怎麼也喝不醉。王之道壯心不已。末句“臥聽宿雁鳴相呼”,很有陸游那種“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慷慨與悲烈。大雁南飛,聲聲嗚咽,讓詩人夜不成眠。

元代上蔡書院山長陳孚面對江天暮雪,心態則要平和自洽得多。“坐睡船自流,雲深一蓑小。”大雪紛飛,汀洲皚皚,這位蓑笠翁,居然坐在船頭,暈暈睡著了。任憑一葉小舟,從流飄蕩。意境美則美矣,但讀完詩后,總擔心那瞌睡翁會不會感染風寒?

“浩歌者誰?一篷載月。獨釣寒潭,以寄清絕。”北宋米芾描寫的江天暮雪,還真是晚上的景致呢。天上玉盤清亮,漁人一邊垂釣,一邊高歌。這番情境也頗為奇異。潭下寒魚不知會被歌聲嚇跑,還是會被喚醒?總之,月華雪夜,水上人有番興致,水下魚有點迷糊。橘子洲邊,一個奇幻童話由此誕生。

“茫茫七澤與三湘,分明皓彩遙相射”,這是明人筆下的江天暮雪圖。大氣宏闊,異彩紛呈。這首詩描繪的顯然是夕照雪景,地點不再拘於橘洲,而是整個湘楚大地。陽光照耀冰面,如霓虹映照天空,這時水澤遍地的瀟湘,就像一個燈光璀璨的舞台。

這種異景,非航拍不可得。古人卻憑借無匹的想象力,摶攏空間,虛構了這幅圖景。不但如此,詩還跨越時空,打通了季節:“得魚醉唱湖南曲,欸乃一聲天地春。”釣了魚,一聲長嘯,天地頓時春涌。玉樹瓊枝的世界,一下子春光爛漫醉漁翁。這種浪漫與豪邁,令人稱奇。

一個“江天暮雪”,千百年來,不知演繹出了多少詩詞。它們各尋視角,各有風味,各具肝腸,各展情趣,各懷憂樂。讀之思之,如亂花迷心。這時再去橘洲看雪,就算是榆木腦袋,也會有滿目的柔情。

江天暮雪的最佳觀賞地,自是橘洲。別的地方,要麼遠了,要麼偏了,要麼低了,要麼高了。能觀遠景處,看不好近景。能觀全景處,看不好細節。隻有在這裡,可看清空中飛雪與孤鹜,可看清江上細浪與浮鳧,余光所瞥處,披雪的船隻、灘涂、梯田、城廓和山巒也一覽無余。唯一的遺憾,是站在這長島本身,窺不了全貌。這時洲上建筑,尤顯重要。

據史載,從六朝開始,此地就有寺廟。先有水陸寺,后有拱極樓、財神殿、洞庭廟等。尤其是唐代,洲上殿宇相連,煞是壯觀。大雪時分,若居樓閣頂上,一幅由小及大、由近及遠、由局部到整體的江天暮雪全景圖,就盡收眼底。畫面層次分明,縱深幽遠。若是落日余暉,便是色彩斑斕的油畫﹔若是纖月一輪,便是如夢似幻的水墨畫。

過去,橘子洲還是一個荒島,下游也沒攔壩圍湖。落雪時分,偶爾興起,也會趕去欣賞,看暮色降臨,天、山、江、雪、汀、洲、城所營造的氛圍如何迷人心魂。每年抱這種想法的,絕非孤例,所以即便獨身前往,也有陌生人相陪,頓生共情之暖。

現在,這裡已經游人如織,一年似乎隻有夏季。提起它,腦海裡浮現的是茂盛的植物、接踵的人流、時尚的樓宇和璀璨的煙花,它已與火熱、蓬勃和激情永久地融合在一起了。

原本,江天暮雪的審美要義,源自宋迪的清冷與孤寂。可誰能想到,如今的江景已然不同,數橋飛架東西,湘流變作平湖。更想不到科技飛速進步,帶來了這般盛世物華。一日萬裡,全球遨游,已成日常。與時俱進的人們,自會生出新的盎然的審美情趣!

《 人民日報 》( 2024年03月27日 第 20 版)

(責編:唐李晗、羅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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