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的打更聲(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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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程頭戴灰色氈帽,身著印有“更”字的紅外套,提著銅鑼,亮起嗓音唱:清早起,長精神,要到汴河街來打更……他每唱兩句,就用梆子敲三下鑼,一頓敲打和高唱后,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早聽說老程在汴河街打更,以為不過是景區營銷的把戲。這次親眼見他敲鑼打更,我面帶壞笑,問老程白天為何打更。他停住唱腔,瞪著眼睛,“安全巡檢侍衛”的三角彩旗擺動,旗角就對著我。
他捋了一把濃密的八字胡,指著岳陽樓的方向說,那是魯肅的閱兵樓,現在湖裡沒了操練的水兵,樓仍在那裡。我腦子一下短了路,想不明白打更與岳陽樓有什麼關聯。老程沒多講,轉身繼續往前去,“咣咣咣”三聲鑼,用花鼓戲調唱: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咣咣咣”,又三聲鑼,再唱: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暖暖的陽光下,汴河街煙火氣十足,冒著熱氣的小吃店面一字排開。人群熙攘,歡聲鼎沸,汴河街變成了一條河。老程不怕人多,鑼聲一響,梆子一敲,人們閃開一條道,紛紛佇立街道兩旁,打量這個一邊敲鑼一邊唱戲的更夫。汴河街氤氳的煙火氣好像被老程攪得升騰起來,歡笑聲,談論聲,一串串挂在古色古香的檐角上。
我跟著老程穿行汴河街,鼻腔塞滿各種小吃的香味,耳裡充盈花鼓戲的腔調。我似乎慢慢品出他白天打更也有一種味道,汴河街這條聞名一方的美食街,以老程的更聲和唱腔為佐料,色香味俱全。可如此罕見的打更法,難道僅僅是為汴河街添點佐料?
我們左拐右拐,一座老戲台突現眼前,匾上“岳舞台”三個金黃的字閃著光芒。空蕩的戲台上,忽然吹來一股湖風,一場悲歡離合仿佛就要上演。老程深情地望了一眼岳舞台,剎住唱腔,坐在台下的條凳上休憩,面對我這個對他頗有微詞的人,目光炯炯。我對他溫和一笑,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他並沒直接回答打更的事,而是給我講古人如何掌握時間。目測太陽、公雞打鳴、滴漏沙漏、更夫打更,都是最原始的手法,鐘表出現后,它們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中。他話鋒一轉,說在這條古街上打更的意義在於喚醒歷史中的記憶。
我猛地一震。原來他不是簡單的更夫,也不是簡單的唱花鼓戲的人。他有著自己獨特的想法。
他指著岳舞台,向我普及巴陵戲的相關知識。巴陵戲是國家級非遺,流行於湖南岳陽、益陽、常德、湘西等地,歷史悠久。抗戰時期,巴陵戲藝人豎起“岳舞台”大旗,成立抗敵宣傳隊登台義演,令岳舞台聲名大噪。這裡承載了多少記憶呀?伴著舞台上的吹拉彈唱,一段段歷史風雲在這上演。老程的打更聲和唱腔,賦予這些記憶鮮活的生命力。
老程出生在洞庭湖邊的一個小漁村,當過民辦教師,做過木工,唱過花鼓戲,開過工藝店。3年前,年近古稀的他來汴河街打更。剛來時,他堅守傳統意義上的打更,夜巡發現電線短路,火花四濺。他及時處置,避免了一場火災。防火對這條木質結構的古街意義重大,“小心火燭”的吆喝聲讓人們時常繃緊防火的弦。這讓他的思路打開:打更不僅限於獨自守夜,也要能警醒更多的人。怎麼做?自己不是有響亮的嗓音嗎?他的奇想就像一粒種子,在洞庭湖東南西北風的吹拂下,一點點生根發芽。
老程說得起勁,擺起架勢,唱道: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唱罷,他筆挺地站在我跟前,一副庄重的神情,說要把《岳陽樓記》用花鼓戲的腔調唱出,邊唱邊打更。我吃驚地看著他。這個大膽的設想,無疑將為這一樓一街一湖一島的記憶增添新的色彩。若是范公得知,怕是也要拍案點贊。
人生在世幾多好,莫讓年華付水流……老程又“咣咣咣”敲起鑼。這蒼勁的聲音,穿越古街的煙火,烙印在悠遠的時光上。
《 人民日報 》( 2024年12月02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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