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雨花行:聞到書香

肖建囯

2020年06月30日20:39  來源:人民網-湖南頻道
 

年歲往深裡走,回憶就多了起來,

我常常想起在長沙卷煙廠的那番日子。

我是在1969年招工進廠的,舊廠址在南門口的靈官渡。第二年,工廠就搬到了南郊的赤崗沖,工廠的對面和右邊已經有了幾家工廠,但沒有連成片,不成規模,左邊是田野,背后是黃土坡,顯得荒涼。

廠門口是6路公交汽車站,每天早晨和傍晚邊子,汽車站裡站滿了上下班的工人,黑壓壓一大片。每過十幾二十分鐘,就有一部雙節車廂的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駛過,車屁股上的灰塵扯起好高。汽車站過去一點,一條砂土路斜插到侯家塘,路邊稀稀拉拉、高高低低地戳著梧桐樹,兩旁是大片菜地,常常看到農民伯伯挑著糞桶澆水。

周圍沒有商店,沒有公園,沒有電影院,連居民都少,我們的生活真是極其枯燥。我們很少出廠游逛,對於工廠周邊的景點、地名都不熟悉。每天下了班,無所事事,大多是聚在某個房間裡抽煙、扯閑嗑、打扑克。在煙廠工作,別的沒有,香煙管夠,煙就在桌子上散堆起。那時候會抽的、不會抽的,都拈根煙叼在嘴上,吹得一屋子煙霧騰騰。

有時候也掰掰手腕,吵吵架,或是打著赤膊到雪地裡跑一圈回來,把無處發散的力氣發散一下。青年女士的宿舍就在男宿舍的對面,是一棟二層的樓房。那一片也燈火明亮,卻總是靜寂寂的,少見人走動。誰都不知道她們在干些什麼。好像她們比男工懂事都早。

招工進廠,人生大事既已實現。就都急慌匆匆地開始談愛,那時候談愛都是秘密進行,約會都在廠背后的黃土坡上,或是野外某棵梧桐樹下,悄悄地干活。那裡沒有路燈,隻有漫天星光,路上不小心還會踩到牛屎。

據說那些情侶或准情侶們都是一前一后地在野地漫走,有時也會在一個地方並肩坐下,手裡拿根小草一段一段地揪斷,默默地望著遠方迷蒙的夜空,心裡輕輕顫抖。(那時我尚隻有十七歲,春心未動,體會不出那樣呆坐著有什麼味道。)他們都沒想到這樣“游馬路”也是有凶險的。

一次有對情侶剛在瓜棚下擁抱,就有幾支手電筒同時亮起,他們被治安聯防隊當作流氓抓進去,后來是廠裡開了証明才保出來的。

能帶出一點響動的是籃球比賽。每個禮拜都有一、兩場。煙廠對面是汽配廠,下去點是紅旗內配(俗稱正源),過到樹木嶺是汽車制造廠,反方向的東塘那頭有電機廠、鍋爐廠、燈炮廠、十三井巷公司,這些廠的籃球水平不相上下,難分仲伯,互有輸贏,誰也不服誰。我是煙廠球隊的主力,也熱心聯絡,每天上午,先看天氣,若遇晴天,便偷偷溜到工會辦公室,一通電話打起,邀約比賽。一般情況下,都非常願意來煙廠打球。

一者,這裡有燈光球場﹔二者,煙廠女工多﹔三者,煙廠有香煙給抽,還盡飽。賽事定妥,我立即拿紅紙寫好“球訊”放食堂門口貼了。還沒開賽,球場四周就已經擠滿了觀眾,摩肩接踵,如擁如堵,說笑聲嗡嗡營營,像過節。

除了上班,除了打球,我喜歡一個人關在宿舍裡靜靜地讀書。我喜歡的是文學類書。我記死了不知從哪裡看到的一句話:行萬裡路,讀萬卷書。一介工人,行萬路是不可能的,讀萬卷書呢,也難。我不知道能從哪裡搞到那麼多書來讀?南門口有家大書店,裡頭的書架大多是空的,積了好厚的灰塵﹔河西的小書店更是空空如也。那麼,隻有靠借了。

我知道民間散落著不少好書,我像一頭餓狠了的狼一樣四處找人借書。能在“文化大革命”中幸存下來的圖書,極其珍貴,不會輕易借人。要借也有條件的,我能有的條件一是力氣,二是煙。我幫人打半天藕煤,就為了借到一本《靜靜的頓河》。煙廠的工人有份福利,每個月可以買兩條次煙,次煙用的是反包裝,質量並無區別,價錢卻要便宜三分之一。廠裡還有種殘次煙,論斤售賣,一大包,隻比煙葉略貴,極其難得。

每個月初發次煙票的那天,廠門口就守了票販子(也許隻有煙癮極大的煙鬼——那時候還沒有票販子一說),見人就問有不有煙票轉手。我的次煙票沒有換過錢,都是跟人換了書看。我也遇到不少好人,一位同事的父親是被打倒還沒解放的副省長,家裡存有幾櫃子圖書。同事姓王,他把我喊到家裡,打開書櫃任我挑選。

可惜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最后隻挑中一本《多雪的冬天》。逐漸地好多同事知道了我的愛好,主動借書給我。只是借的時間不能長,有時還不能過夜。書一到手,當即翻看。常常上著班還會偷偷溜回宿舍看幾頁。有些書讀一遍不過癮,又讀二遍、三遍,好多還抄下來。我抄過契訶夫、莫泊桑、歐.亨利、屠格列夫﹔抄過孫犁、李准、王汶石﹔抄過唐詩、宋詞﹔還把一本《古今格言大全》全部抄到自制的筆記上,這些筆記本至今留著。

多次搬家,無數次清理書櫃,唯它們不舍丟棄。每次觸摸到已經發黃發脆的香煙包裝紙頁,感慨油然而生。

我每個星期天會跑省圖書館。圖書館在中山路,由赤崗沖過去,得要穿過大半個長沙城。先花四分錢坐一站路到東塘,換一路車,經南門口、黃興路、五一路,在水風井下車。

那天,我會起個大早,跑步到東塘(為了省四分錢)再等車,到達時圖書館才剛剛開門。省圖書館虛有其名,書少人也少,座位大多空著,書就沒有什麼好看的。報刊架上倒是滿滿當當,中央和各省的報紙都有,文藝刊物也佔了一大版。我很少借書,報紙也是翻翻副刊,雖然很不滿足,卻也樂此不疲,會在圖書館一待一天。中午休息,就在對面的小餐館買四個包子,或者吃一碗光頭面,偶爾也吃幾個糖油粑粑,包子面條不抵飢,還不到圖書館關門的時候,肚子就餓得咕咕叫。

在長沙煙廠的那段日子,生逢不幸,最難是找書讀。難是難,卻也吭吭吃吃地過來了。讀過一些名著,讀過很多時文,也讀過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抓到什麼是什麼,完全沒有挑選。人到了什麼路上,就隻能以什麼姿態行走。大魚大肉是過,吃糠咽菜也是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上班、打球、讀書。一晃,八年就過去了﹔又一晃,五十年也過去了。長沙煙廠的生活常常在夢裡實現。

春夏之交,忽然接到湖南朋友的電話,邀我去長沙走一走。此時疫情剛剛控制住,在家裡關了小半年,骨頭都憋酥了,正想出去透口氣,我欣然答應。

接待的朋友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專門安排在雨花區游走。到了那裡,我才知道,長沙煙廠就在雨花區的地頭上。所到之處,都在長沙煙廠附近。

那裡已經看不到一點早年的痕跡,到處是高樓林立,人流如織,車行如飛。建筑物四周都植有大樹,靜靜地鋪下匝地濃蔭。黃土坡沒有了,瓜棚架沒有了,梧桐樹沒有了,電機廠、鍋爐廠、燈光廠都已搬遷,隻有井巷公司還在。井巷公司已經改成了社區,幾十棟樓房錯落有致,地面干淨整潔如機場候機大廳,活動廣場上,有幾個老人在下棋,有人在玩運動器械,一群細伢子在追逐嬉鬧,一派靜謐祥和的氣象。偌大一個地盤,一千六百余戶家庭,六千多口人,沒有物業公司管理,完全是居民自治。卻能如此有序,讓人稱奇。

兩天時間,我們看了我們看了燕子嶺公園、雨花非遺館、羽燕湖、泰禹小學、綠地城際空間站、比亞迪,還看了高橋大市場。高橋大市場是真大,號稱中國第一、亞洲第三,打出的口號是“國際高橋·世界商港”,裡頭的商家有八千多戶。

我們坐著電瓶車在裡頭穿梭游走,各品各類千奇百怪的商品扑面掠過,令人眼花繚亂。只是,面對如此寵大而洶涌的商品洪流,我沒有感覺。我對生活從來簡單隨意,很少進大商場,因此不易被感動。同行的水運憲兄是另一個極端,對衣、食、住、行十分講究,從他一路大呼小叫,興奮講解如數家珍的神情就讓我感到汗顏。我的生活態度大約同譚談主席接近,我們都有點漠然。但是,高橋大市場浮掠一行,讓我大開了眼界,增加了一些知識,切實感受到了“商品社會”這個詞的魅力。

讓我最感興趣的是德思勤24小時書店、和+共享圖書館和圭塘河,都同書有關。二十多年前,我曾隨出版工作者訪問團初訪台灣,在台北專程去了24小時書店,讓我驚喜不已。

我沒有想到書店還可以24小時不打烊,全天營業,任人出入、過夜。如今,沒想到長沙的雨花區也有了這樣一家24小時書店,頓時精神為之一振。一輩子愛書、編書、寫書,對書店總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還剛書店門邊,就有一縷幽香沁到鼻子裡,我立即扒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書的香味直沁肺腑。書店很大,光線很好,一牆一牆的圖書擺放有序。

這裡不光賣書,還有24小時書區、名人書房、外文書區、文化長廊…… 24小時書區裡擺了幾十套桌椅,一人一位,以供人徹夜長讀。書區的設計者極有人性化,頂棚上打下來,於是長長地打個哈欠,伸個懶腰,一掃倦意,那該是個多舒服的時刻。

據說德思勤是一家大企業集團,總部在深圳,北京、上海、武漢、東莞都有分公司,主業是房地產及其他。在這座有“腳都”之稱的地方,決策者看到的是千年古城的歷史文化底蘊。遂下決心辦起了這家24小時書店,要給長沙人帶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理念是:點亮一盞城市裡的文化之燈。我很想找到這位決策者,道一聲:“謝謝!”

與德思勤24小時書店遙遙相對的,是和+共享圖書館。這是一家公益性的民營圖書館,從館長到員工都是志願者,他們當然是得到政府的支持和扶持。圖書館幾萬冊圖書,都為捐贈而來。每本書裡,都有捐贈者寫下的一段話。書可借走,也可以就地閱看,獨到的是書到還時,需有一段留言。留言可長可短,自由發揮。就地坐下閱讀也很享受。店裡干淨、清潔、敞亮,妙的是有幾種座位可供挑選,可坐、可靠,還可倚牆蜷腿而坐,想怎麼舒適都可以。圖書隨借隨看,還可隨時翻換,看累了,盡管把書放下,輕輕走到后面陽台上,舒展一下筋骨和神經。陽台緊挨圭塘河。經過治理,圭塘河早已河晏水清,站在陽台上,放眼望去,隻見水流潺潺,清白如練,兩岸雜花生樹,雲蒸霞蔚,說不出的鬆快欣怡,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書院對讀者的承諾:和天下共享,有溫度的閱讀。

從雨花一行歸來,我想得到最多的是,長沙煙廠和德思勤二十四小時書店及和+共享圖書館,相距不過千米之遙,小跑一陣即可去到,如果時空能夠倒錯,將書店圖書館放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或者讓我還童到十幾歲,用不著鑽山打洞借書來看,我還會那麼發狠麼?因為經典名作唾手可得,我還會讀了一遍讀二遍,又一字一字抄下來麼?

如此設問,也許有點好笑。

請原諒一位年近七十老人的胡思亂想。

作者簡介

肖建囯,1952年10月生於湖南省嘉禾縣。畢業於湘潭大學和北京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為湖南省作協副主席,廣東省作協主席團成員。曾任湖南文藝出版社社長,廣東花城出版社社長,《花城》雜志主編。1972年發表處女作,主要創作小說,散文。迄今已出版20部文學作品,計400多萬字。曾獲得30余個文學獎項。曾被評為全國新長征突擊手,全國三好學生,曾獲評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建國60周年百名有突出貢獻的新聞出版專業技術人員”。已退休。 

(責編:唐李晗、羅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