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雨花行:回溯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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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雨花非遗馆。雨花区供图
长沙雨花非遗馆。雨花区供图
来源:人民网-湖南频道  2020年07月22日15:37

人民网长沙7月22日电 长沙雨花非遗馆,已成外地客人到湘旅行的打卡地。来自三湘四水和大江南北的几百个非遗项目,叫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那些非遗传承人,皆身怀独门绝技,仿佛逸世高人。我去过非遗馆很多次,看到那些熟识的旧物,总会想起旧日时光。逝去的岁月,有艰辛和苦难,有温暖和柔软,都是不能忘记的。自称手艺人的郭存勇先生,曾创下过亿万身家,却放下生意不干了,做起了非遗馆。他的信念很朴素,说:“民间有很多传统的很好的东西,失去就太可惜了。”

过去乡间家家户户都有石磨,那些磨盘如今都铺在一些园子的路上,用来装点雅趣和古意。雨花非遗馆的石磨依然在磨坊转动,常有年轻父母领着小孩子去,告诉孩子们这是做什么用的。那些年轻父母也都是没有推过磨的,看着他们推磨动作不在行,我忍不住充理手,说:“快碓慢磨,意思是舂碓要快,推磨要慢。”

年轻父母们没见过石碓,脸上更茫然了。

记得小时候,我家的磨子放在中堂屋。我人小,力气不大,奶奶却已让我推磨了。我通常是同二姐一起做事,推磨也是我俩一起推。磨糯米做重阳糍粑,磨籼米粳米做米糕。我没有二姐勤快,只想快快磨完,好跑出去玩。二姐就高喊着告状:“奶奶,六坨不是推磨,他在拉!”此处“拉”读作第三声,也是一种推磨法。比如玉米磨成细粉很不容易,就得先“拉”一回,磨成小颗粒,再去磨成细粉。倘若做粉碴肉,米粉不需太细,只“拉”一次就行了,就得推快磨。倘是做豆腐,黄豆是泡软过的,磨可不快不慢地推。磨豆腐通常用推杆推磨,又轻快又省力。

我在雨花非遗馆见到一个直径一米多的石磨,疑心它是做摆样的。磨子没有这么大的,手力推不动。郭存勇先生颇有几分得意,说:“我设计的电动磨子,改良版的,可快可慢。这个可以启发孩子们的创造思维。”听郭存勇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水车咿呀的老磨坊了。过去乡下,有落水潭的地方,通常可见水车磨坊。家用手推磨子都不大,水车磨坊的磨子却很大。磨坊必定有碾子,磨坊也叫作碾坊。奶奶说,旧时候殷实人家才挑着谷子到碾坊去,升斗之家的米是餐擂餐的。说的是穷人家没那么多的谷子,每天撮几升谷放在石碓里擂。擂谷出米不可擂打,而是用暗力辗压,要不米就擂碎了。

郭存勇先生站在一个五金匠人挑担前,很有兴致地解说:这个是坩锅,那是风箱。我们老家,把五金匠人都喊作补锅匠,其实他们修锁、修伞、修脸盆,样样都做。补锅匠进村响动大,一串铜板叮叮当当的甩着。母亲便出门喊:补锅匠!补锅匠!补锅匠的担子,一头是风箱坩锅,一头是装些碎铁块破铁锅的木箱或圆底竹箕。风箱一拉,火苗猎猎,坩锅里铁水熔了。补锅匠先将锅底裂缝敲成细长的小口子,再一手用湿布团捂着锅底,一手用铁勺舀出铁水倒在裂口处,又飞快拿起厚湿布把铁水往裂口上挤压,锅底便咝咝地冒着青烟。补锅匠把补巴稍作刨光,必要用棕刷蘸着事先和好的稀黄泥,上下反复刷几刷。金木水火土,锅就补好了。

补锅匠进村,孩子们都围着看稀奇。我不明白,补好的锅子,为什么要刷黄泥巴呢?还有桶匠打好新桶,为什么要把桶底沿缝抹一圈锯木屑呢?只记得乡下有俗语说:“箍桶匠靠锯木屑,补锅匠靠黄泥巴”。补锅匠正在补锅,早有大人手里拿着坏了的锁、伞,漏了底的脸盆或提桶,围成一大圈了。大人们嫌小孩子凑在前面,就弓起指头敲着那些小脑袋,说:“凑什么热闹,又不是发饷!”

非遗馆的老纺车和老织布衣,最能勾起我的童年记忆。我是在纺车和织布机边长大的。我家乡喊织布机作床机。旧时候,乡下人身上穿上,床上盖的,都从纺车和床机上出来。我还未能落地走路,奶奶和妈妈纺纱织布,都把我背在背上。奶奶觉着背上一阵温热,就停了手脚,笑骂:“六儿,你是老虫,又不是龙!”我属虎,乡下人喊虎作老虫。奶奶说我老虫变龙了,发大水。我尿在奶奶背上了。奶奶还会逗我:“天上天鹅叫,地上地鹅叫,中间鲤鱼飙。六儿,你讲是什么?”奶奶讲的是谜语,谜底是床机。

奶奶和妈妈纺纱织布在村里是闻名的,常有女人上门请教各种花样布的织法。记得当时倘有蚕丝掺在染青的棉纱里,织出的布喊作金纱布,那是最好的汗衣料子。我乡下喊衬衣作汗衣。男人夏天出门做客,穿一件对襟盘扣金纱布汗衣,坐下来卷喇叭筒烟,腰都挺得直些。

弟弟四岁时,眼睛不慎受了伤。送去县医院治,不见效。听县医院医生说,邵阳有位眼科医生很有名,建议我父母把我弟弟送到邵阳医院去。家里已拿不出钱了,爸爸急得只晓得低头抽烟。妈妈一拍手,说:“被子铺盖全部卖掉!”妈妈把全家的被子、蚊帐都从床上撤下来,又清出些当季不穿的衣服,挑到集市上卖掉了。

爸爸带着我弟弟去邵阳治眼伤,妈妈在家隆日隆夜纺纱织布。这时候,奶奶眼睛看不见了,纺纱织布全是妈妈的事。被子通掉了被面,床上只剩旧黄的棉絮。盖没有被面的被子,我老家人喊作盖毛絮被。一家人盖了一个月毛絮被,爸爸领着我弟弟回家了。

爸爸很惊讶,他见家里每个房间的床上都换上了新被子、新蚊帐。村里的女人们都到我家里来看热闹,夸我妈妈是织女仙姑。

爸爸把妈妈喊到一边,轻声说:“我们到邵阳的前三天,那位医生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到乡里改造去了。七坨的眼睛,没治好。”妈妈叹了口气,背过脸去没说话。

弟弟尚不谙事,穿着爸爸在邵阳给他买的新胶底鞋,故意把脚抬得高高的,踩在地板上嗵嗵地响。爸爸逗我弟弟,喊那胶鞋作“嗵嗵鞋”。那个夏日,弟弟白天打赤脚到处跑,天黑了还不肯洗澡。爸爸就喊:“快来洗澡,洗了澡穿嗵嗵鞋!”弟弟忙跑去洗澡,穿着嗵嗵鞋,趾高气扬地走。

郭存勇先生说,非遗项目不但要保存下来,还要意气风发地活下去。只有让非遗项目活起来,才能更好地保护与传承。那些非遗项目传承人,不但虔诚守护着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而且为赋予老手艺新生命不懈努力着。宝庆瓷刻艺术源自民间古老手艺,即在瓷器上刻字作画。我在宝庆瓷刻艺术传承人刘金铎先生工作室看到一个老“号碗”,即旧时乡间在瓷碗上刻上字或标记,免得办红白喜事乡亲们相互借碗时弄混了。此为民间最粗放的瓷刻技艺。刘金铎先生被誉为“中国人物肖像瓷刻第一人”,他从工具、技法和雕刻语言的创新,到作品题材开掘、意境渲染,都有自己独到的贡献。刘金铎独创的“游丝点刀法”,可压、可跳、可弹、可提,其作品既有西画的透视效果,又具国画的皴搓神韵。他创作的人物肖像《泳坛之花》,女运动员脸上的水滴如莲叶滚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该作品在第十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展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上获得“百花杯”金奖,同时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艾琳·国际工艺精品奖。

人是不可能走出故乡的,哪怕他走过了万水千山。雨花非遗馆的那些旧宝贝,寄托着我们的精神原乡。(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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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淑静、唐李晗)